不知該慶幸還是不幸，紀明越翻開物理作業，發現自己……果然沒有寫。

時隔十年，紀明越出國讀的又是藝術，基本上已經把高中學的理科知識都還給老師了，現在就連照著抄，那些符號、公式也是和他大眼瞪小眼，誰都不認識誰。還好林風的筆跡幹凈清晰，讓他勉強還能照葫蘆畫瓢。

他偷偷摸摸趕了一節課的作業，好歹是在下課之前抄完了，而他同桌則是認認真真聽了一整節物理課。

到了新學期，各科的難度也加深了不少，物理老師沒把要講的內容講完，於是拖堂兩分鐘。不過下課鈴一打，學生的心就散了，許多人在小聲說話，羅薇也趁著這空當，轉頭跟紀明越嘆了口氣：“唉，感覺物理越來越難，我都開始聽不懂了。”

紀明越剛合上筆帽，把他和林風的作業放在一起，擡頭看了一眼黑板說：“好像是啊。”

“真羨慕你。”羅薇托著下巴說，“聽說國外都是素質教育，想學什麽學什麽，你馬上就能解放了！我覺得我這情況，還是早點決定去學文吧。”

文理分班是高一下學期期末提交申請，高二正式分班，不過學生們一般在高一的時候，就會閑聊自己學文學理的打算，紀明越也一早就跟羅薇提過、他要出國讀書的事。

物理老師終於講完了知識點，說了聲“好了，下課！”，收拾著教案對林風點了點頭，示意他把作業送到物理辦公室去。

物理老師前腳走，後腳教室裏就變得熱鬧起來，紀明越一邊把兩本練習冊悄悄塞進“路過”的林風手裏，一邊對羅薇說：“我不出國了。”

“啊？”羅薇很驚訝，“為什麽？”

“就是……怕自己不能適應吧。”他有些含糊地道，“突然覺得，國外也沒什麽好的。”

不出國的事，回頭他還要說服自己老爹，記得前世差不多就是這時候，他已經開始上外教口語課、為留學做準備了。

羅薇的眼睛眨了眨，倒像是有些高興的樣子：“真的呀？不過，要是真不走了，你就該把學習撿一撿了，我感覺你之前都落下挺多的了。”

“嗯，我知道。”紀明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。之前他學習態度一直吊兒郎當的，又因為家裏有錢，三天兩頭地到處去玩，雖然沒染上什麽陋習，但考試成績確實是慘不忍睹。實驗中學高一全年級800多個人，他能排600多名，實屬“學渣”行列了。

既然決定要留在國內，那就不能再這麽放任自流下去了，學習肯定是要撿的，而且撿的過程中……他還可以再趁機接近一下林風。

紀明越想的“借機接近”其實就是去找林風問題目，不過第一節 下課被拖了堂，沒兩分鐘就打上課鈴了，第二節課下課，又到了該做課間操的時間……

眼看學生們魚貫而出，紀明越不想就這麽幹等下去，四下張望了一圈，發現馮睿正和林風一起站在教室後面的飲水機旁邊，看樣子是準備去搬水。

“馮睿，你去小賣店幫我買兩瓶脈動，再買點好吃的。”紀明越說著，把一張五十鈔票塞進馮睿手裏，“做完操給我就行，我幫你搬水。”

馮睿說：“你自己怎麽不去？”

“小賣店裏人太多，擠死了，我這剛買的鞋，好幾千呢。”紀明越眨眼想出一個理由，指了指自己腳上的名牌運動鞋，“你趕緊的，買得好、剩的錢爺都賞你了，就當請你吃零食。”

馮睿噸位大，愛出汗，其實也懶得去搬笨重的水桶，今天是跟林風輪值日表輪到的。他也覺得去小賣部買點東西比吭哧吭哧抗水輕松多了，而且還有紀明越給的跑腿費，他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：“行吧，謝大小姐賞！”

紀明越踹了他一腳：“滾！”雖然知道林風可能早就知道他這個外號，但被人當面這麽叫出來，還是讓他微微漲紅了臉。

馮睿攥著錢麻溜地滾遠了，紀明越在心裏給自己鼓了鼓勁兒，回頭說：“林風，我幫你提……”

他手已經伸出去了，林風卻剛好把水桶從飲水機上卸下來，避開了紀明越的手。他淡淡地說了一句：“不用。”而後就邁開長腿，自顧自地往教室門口走了。

“……哦。”紀明越有點訕訕地縮回手，兩手空空地跟在林風後邊。

“林風，那個、早上的作業……謝謝你了啊。”走了一路，紀明越開始沒話找話。

林風吐出兩個字：“沒事。”

“我以後應該不用你這麽幫我了。”紀明越想了想，期期艾艾地說，“我、我以後會好好學習的……肯定能寫完作業！”

“嗯……”林風聞言微微一頓，這讓紀明越的眼睛“欻”地亮了起來：林風難道終於要對他說完整的一句話了嗎？終於能超過十個字了嗎？！

結果，林風停了片刻，說道：“……哦。”

……哦你個頭啊哦！

紀明越在心裏不甘吐槽：林風雖然看著冷淡，可從來不是交流障礙啊！那次讓他一戰成名的演講，人家口齒清晰、表達流利著呢！

他隱約記得上學期的時候，班裏同學過生日，在KTV搞聚會，他還去跟林風聊過幾句天，那時候林風雖然話也不多，但態度溫和、有問必答，讓紀明越印象非常好，還在心底覺得更喜歡他了來著……

怎麽到了現在，就成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，好像多說一句都會讓他掉塊肉似的？

紀明越垂頭喪氣地跟著林風去換了水，一人拎著一個水桶回到教室。學生們還沒做完課間操，教室裏空無一人，紀明越看林風動手把水桶裝上飲水機，因為出去的時候，底座不知道被誰撞歪了，林風裝得也有點兒搖晃，紀明越便忍不住伸手幫著扶：“小心……”

兩人的手在混亂中相碰，林風的手指冰涼，紀明越的手柔軟溫熱。

紀明越還來不及感受心裏的悸動，林風就把手朝後一讓，避開了他的手。

紀明越眨了眨眼：是他的錯覺嗎？林風在……躲他？

他還沒來得及多想，外頭走廊就傳來一陣“轟轟”如恐龍過境般的聲音……看來是做完課間操的同學們回來了。

高一六班的學生們果然很快進來了，馮睿走在前邊，看紀明越在教室裏，從懷裏掏出一兜零食來、扔了過去：“可累死我了，把它揣在懷裏做操，生怕掉出來，超哥連著看了我好幾眼！”

旁邊有人笑嘻嘻道：“超哥估計是以為你胸部二次發育了！”

“二丫，你是不是欠揍？”馮睿對他怒目而視。

說話的人叫溫爾雅，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，估計也是蘊含著“溫文爾雅，謙謙君子”的美好意圖，誰知道碰上馮睿這個外號狂魔，楞是給他起了個外號叫“二丫”，搞得溫爾雅逮著機會就要反擊擠兌他。

馮睿和溫爾雅互懟起來，紀明越接了那一兜，翻了翻，把辣條拿出來塞進自己書桌裏，脈動也拿出一瓶，剩下的棉花糖和果凍等零食依然放在袋子裏。

第三節 下課，羅薇就看她同桌又把物理課本和新練習冊拿了出來，一邊看書一邊冥思苦想，抓耳撓腮地試著往題目上填答案。

她忍不住說：“用不用我給你講講？”

沒想到紀明越搖了搖手，說：“不用！我自己看就行。”

紀明越想，既然感覺林風好像有點兒回避他，那問題目時起碼也要偽裝一下，不能冒冒失失地、拿著本空練習冊就去問，顯得學習態度多不端正啊，說不定更讓林風反感。

也不能讓羅薇給他講題，萬一被林風看見了，該想著你都有人問了，還來問我幹嘛？

雖然他根本就不知道，林風有沒有那個閑工夫往他這邊看……

第三節 課下課被他用來研究題目了，再下課就是午休，不過他也不著急，先出了校門去買午飯。

實驗中學雖然有學生宿舍，不過住宿條件一般，不強求住宿，配套的食堂也沒有開起來，因此學校門口的兩條街上，開了一大排的餐館飯店，什麽麻辣燙、過橋米線、麻辣香鍋應有盡有。學生們吃完之後，還能去挨著的奶茶店、精品屋逛逛、消消食，相當地滋潤。

紀明越在校門對面的面館裏，唏哩呼嚕地吃完了一盤炒面，出門時看到旁邊的奶茶店門上，貼了一張“招店員”的告示。他腳步頓了頓，仰頭看了一眼奶茶店的招牌，確定把這家店的名字記下來以後，才繼續往學校裏走。

到了教室一看，時間還早，剛過12點多五六分鐘，學生們要麽回家吃飯，要麽趁著午休時間去吃吃逛逛了，教室裏只有他一個人。

紀明越把物理練習冊拿出來，繼續苦大仇深地鉆研題目——隔了十年沒學，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就像天書一樣，到後來他也喪失耐心了，全憑著感覺瞎寫亂算，填上一個答案就算完。

等做完了留的作業部分，他又拿出紅筆來對著參考答案修改，改完一看，不出所料地江山一片紅。

午休結束，林風幾乎是踩著預備鈴進來的，他沒穿校服，穿著一件看起來挺薄的黑色外套，裹著寒氣進來時，有一種單薄又凜冽的感覺。於題海中暈暈乎乎沈浮半晌的紀明越，不期然擡頭一眼，差點兒直接看呆了。

高一的學習任務不怎麽緊張，楊超也知道中午是學生最容易犯困的時候，所以把課調開了，下午第一節 課幾乎都是自習。不困的做做上午留的作業，困的可以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覺，養精蓄銳，好能有精力去繼續下午的課程。

既然是“睡眠自習”，楊超這節課一般也不太看班，都是自己在辦公室備課、批改作業，讓班長管著，別鬧得太過分就行。

紀明越這會兒簌簌地把上午買的那兜零食拿出來了，再帶上物理練習冊，輕手輕腳下地，走到後排，敲了敲林風同桌女生的桌子，壓低聲音，對她笑兮兮地說：“我想問林風題，你上我那兒坐行不行？請你吃零食。”

女生本來就是想睡覺，接了他的糖和果凍，想著在哪兒睡都一樣，很爽快地就給紀明越讓了位置。

林風原本在寫題，見狀筆尖微微一頓，側過臉看著紀明越。

紀明越這麽做，本來就尷尬得不行，這會兒更是讓林風看得臉熱。他沒忘了自己來的目的，磕磕巴巴地說：“早上、第一節 的物理課我沒聽，好多題都不會做……”

他把練習冊翻開一頁，露出慘不忍睹的內部來。

林風視線落在冊子上，停了片刻，拉過練習冊看了看，說：“做錯的你都不會？”

“呃，也不是。”紀明越也不想顯得自己太笨，搞得林風沒耐心教他，連忙挑了幾道自己對照參考答案也沒看明白的題目，“主要是這個、這個，還有這個……不會做，答案也看不太懂。”

“這個題……”林風剛開口，便看到紀明越一臉認真地湊了過來。

剛滿十六歲的少年屬於偏秀麗的長相，但因為還沒徹底長開，臉頰猶帶著點嬰兒肥，眼睛又像小動物一樣黝黑明亮，這好看就少了許多攻擊性。

他皮膚也白，臉上細細的絨毛映著下午濃烈的陽光，有一種柔軟到、讓人想要伸手觸碰的沖動。

“……剛開學，練習題根本沒什麽難度。”林風的口吻忽然急轉直下，冷淡地把練習冊又推了回去，“不會就再看幾遍教材，答案也解釋得很詳細了。”

“啊？”紀明越抓著練習冊，一時有點兒沒緩過神來。

“我時間很緊，在學校就得抓緊把作業寫完，沒空給別人講題。”林風這下說得很清楚了，“你不會，下次就好好聽講。”他微微一頓，“……別抄作業了。”

“我不會再抄作業了……”紀明越喃喃地說，他擡頭看了看自己座位的方向，“……方琪已經在我那兒睡著了，我能等下課再去叫她起來嗎？”

林風已經重新拿起筆，繼續寫手上的作業了，他頭也不擡地說：“隨你。”

羅薇也沒想到，自己同桌去問了一節課題目，回來居然會一臉的失魂落魄——難道是知識的海洋太過深邃，獨行的小舟在其中迷失了方向？

她也這麽問了紀明越，紀明越趴在桌上，把臉埋進胳臂裏，小聲說：“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
林風的反應讓他充滿了挫敗感。

這下能夠確定了，之前的感覺不是錯覺……林風是真的不喜歡他。

也許是因為前世，他沒有刻意去接近過林風，所以不知道。

這一世，他還雄心勃勃地想著要拯救人家呢——

結果，林風其實根本不想靠近他。

可是這是為什麽？明明之前他們幾乎都沒什麽交集，自己喜歡他，也是按捺在心底偷偷喜歡的……難道是林風察覺了什麽？還是單純就是覺得他看起來煩人？覺得他居心不良？

快下課那陣子，楊超來看過一回，發現他和林風坐在一起的時候，也是有些吃驚，來來回回把他們倆看了幾遍的樣子。

也是，他這麽一個學渣，跑去耽誤人家學霸的時間，可不是惹人嫌麽……

紀明越越想越喪，但還沒屏蔽外界感官，聽見羅薇問他：“那你還繼續學嗎？我雖然物理一般，但知識點還是可以給你講講……”

“繼續啊。”這一回，紀明越幾乎沒怎麽猶豫，擡起頭來揉了揉臉，就把話說出了口，“我肯定不會放棄的。”

雖然林風的態度在意料之外，但頂多只能算把easy模式調到了hard模式。

他就不信了，世界上還有一心給人送錢還送不出去的事。

而且……他自己也是有私心的。

前世他雖然深深暗戀林風，把林風當初戀白月光，但在五光十色的國外度過幾年，再鮮明的白月光也要褪色，到了大二的時候，林風在他心裏，已經成了一個越來越淡的影子，偶爾夢到的時候，他連林風的面容都看不太清了。

一直到某一天午睡醒來，他發現自己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。

號碼歸屬國內，上面顯示的是林風的名字。

他還記得他是出國前為了紀念，弄了一本同學錄，讓同學給他寫資料和祝福語什麽的，林風也給他寫了，他便偷偷將號碼存了下來，但是怕打攪人家，從來沒打過。

他一直以為只有他偷存了林風的號碼，沒想到林風居然也有他的電話。

他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，又高興又覺得不真實，不好意思直接打回去，措辭半天才發了一條短信，問林風是不是有事找他。

林風沒有回覆。

他又等了一會兒，到底不想放棄和林風有交集的機會，忍不住內心忐忑地回撥了過去。而對面是冰冷的“暫時無法接通”。

再過兩天，他等到了林風的死訊。

據警方說，那是林風失去意識前，撥打的唯一、也是最後一通電話。

紀明越懵了。

他在以後的時間裏無數次地想，林風的那通電話為什麽要打給他？他是不是當時已經看不清楚手機屏幕，打錯了電話？如果林風沒有打錯，或者紀明越自己沒有貪睡那一會兒、接到了他的電話，那林風會不會得到及時的救援，就不會死？

如果那通電話沒有打錯，林風……想對他說什麽？

無比沈重的“如果”和“假設”，在他的人生裏來回沖撞旋轉。自從接到了那個電話，他就再也無法讓自己正常地戀愛、動情、乃至於產生欲望。

任何有關愛情、時間、電話的詞語，都會讓他輕而易舉地聯想到林風……他無數次地推演過去的一切、林風死去那一天，無數次地假設假如時光倒流他該怎麽做……

原來老天是聽到了他的願望的。

而且一鼓作氣，讓時間退回到了更早之前，一切似乎都可以通過努力來挽救的時候。

所以……他怎麽可能會放棄。

只是計劃大概需要改改了……

紀明越翻出之前的筆記本，繼續在上面勾勾畫畫：在學校不行，也許他可以到林風打工的地方去？實在不行，他也不一定非要和林風成為朋友，沒有辦法的辦法，和林風提出用什麽東西來交換，以林風的性格，也是有可能答應的……

不知不覺，計劃就修改到了臨近放學，最後一節課也是自習，從下午第二節 課廣播就通知讓所有班主任去校長室開會，於是楊超也就一直沒出現，到了快放學的點，班裏開始吵吵嚷嚷的時候，他才匆匆帶著幾張打印紙進來了。

“……你們真是放假放野了，一開學就讓校長主任抓了好幾起早戀的。校長說了，班主任不能懶，不能讓你們混得太熟，熟了就愛說話，破壞課堂紀律，還容易早戀。”楊超笑瞇瞇地，幾句話就把鍋扔給了校長，“所以我們來調一下座位。”

班裏瞬間一片騷動，哀嚎有之，歡呼亦有之。楊超揚了揚手裏那幾張打印紙，示意他們安靜：“怎麽調的我都打印出來了，方便科任老師點名。待會兒貼墻上一張，你們放學自己看。有意見的單獨找我談話，沒意見的明天早上直接搬過去，聽明白了沒有？”

“聽明白了！”放學在即，學生們響應的聲音也就特別地急切響亮。

紀明越隱約記得，前世這時候也是有一場調座位的，當時他和羅薇的座位維持原樣，沒有變動。

但明明知道結果，他的手心裏還是微微沁出些汗來——這一次，他有一種微妙的預感。

當他站在座位表面前時，這種預感被證實了。

座位表上，他的名字旁邊不再是羅薇，而是簡潔幹凈的兩個字：林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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